新加坡今年通過了《平臺工人法案》，2025年1月1日起生效。此次立法通過細化平臺工人與平臺運營商之間的法律關系，明確了平臺工人的法律地位。

法案生效后，平臺工人被界定為有別于傳統雇員和自雇人士之間的獨特的法律身份，使平臺工人享有類似于雇員的部分社會保障，將工傷保障、公積金納入到了平臺工人的權益范圍。這一創新立法探索了適應新型勞動形式的保護路徑，為平臺工人提供了更為穩定的社會保障支持。

新加坡《平臺工人法案》回應了平臺經濟不斷發展帶來的新形態就業需求，也為其他國家在立法保障靈活就業人員權益方面提供了參考。

在我國，依托互聯網平臺實現就業的勞動者，已成為推動城市發展的主力軍之一，外賣小哥、網約車司機、快遞員、直播平臺主播、代駕等統稱為“新業態勞動者”。據國家統計局數據，截至2021年底，中國靈活就業人員已達2億。作為平臺經濟大國，保障靈活就業人員權益的立法工作應當提上日程。

明晰權責劃分，法案是否存在模糊地帶？

《平臺工人法案》在增強平臺工人支持方面邁出了一步，確保平臺企業對工人的健康和安全負有責任，但有關政策的具體落實方式、平臺工人的定義以及分類方式細節的處理仍然是爭議的焦點。

在政策責任的落實上，有批評者指出，新加坡立法雖然為平臺工人提供工傷賠償、公積金等保障，但高昂的成本是否會轉嫁給平臺或消費者，仍然存在不確定性。因此，如何進一步細分平臺企業與政府責任，緩解政府監管與消費者壓力，避免責任推諉，成為政策制定及落實過程中亟待解決的問題。若在權責關系的劃分上不明晰，很可能無法將政策效果落到實處。

平臺工人的法律定位也是平臺經濟發展的核心問題之一。新加坡通過法案明確了平臺工人和平臺運營商之間的法律關系，將勞動者細分為三類：受管理控制的工人、自雇人士和傳統雇員。平臺工人被定義為介于雇員與自雇人士之間的特殊類別，平臺工人是那些與平臺運營商簽訂工作協議，受到運營商管理和控制，并因此獲得報酬或實物利益的人，如網約車司機、外賣員等。

這一分類方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明晰了各類工人的權益，減少了法律適用上的模糊地帶，但對于“管理控制”的定義仍存在爭議。在法律實踐中，如何界定管理控制的程度，仍然是一項挑戰。

相比之下，中國在平臺工人的定義上缺乏統一標準，在具體案例中容易產生糾紛。

例如，外賣平臺的眾包騎手，通常難以被認定為與平臺存在勞動合同關系，在工作中發生意外或突發疾病時，往往得不到工傷保障。

2021年，餓了么騎手韓某偉在送餐途中猝死，平臺在法律上并不認定其與平臺之間存在勞動合同關系，從而不需要承擔正式員工的社保責任，而是出于人道主義賠付2000元。同年，另一位騎手在配送途中猝死，家屬因賠付不足以覆蓋家庭損失而要求進一步賠償，卻被駁回。這些案例揭示了中國在平臺工人權益保護方面的不足，雖然政府正在推動靈活就業者職業傷害保險的覆蓋，但實際操作中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在平臺經濟背景下，平臺工人的保障不僅限于基本的生存安全，還應延伸到技術管理層面。比如，平臺工人在勞動過程中面臨的管理控制和算法使用問題仍亟待關注。以外賣平臺為代表的平臺企業對算法的控制往往缺乏透明度，工人容易“困在算法里”，面臨無休止的派單與不合理的考核標準。這種狀況使得外賣騎手等平臺工人在工作過程中喪失了主體性和自主性。因此，未來應當增加更多監督機制，以保障平臺工人權益，從而真正改善其工作環境。

平臺工人的權責關系細化和法律定位的明確性，不僅有助于保障勞動者的基本權益，也有助于營造更加公平透明的數字勞動環境。新加坡的立法經驗為中國完善平臺工人權益保障提供了寶貴的借鑒。在進一步推進平臺工人保護的道路上，如何在保障工人基本權益的同時，平衡平臺企業的運營成本與社會責任，將是政策制定者們面臨的核心挑戰。

由于新加坡立法要在2025年才開始實施，屆時法律實施過程中，會遇到哪些問題，我們還需拭目以待。

“新加坡模式”是否可以復制？

平臺工人的社會保障問題，并非我國和新加坡特有，德國、英國等一些歐洲國家也面臨同樣的問題。與我國相似，多數歐洲國家的社會保障制度以社會保險為基礎，而社會保險又普遍以正式就業為條件。雇員和雇主之間的社會保障法律關系，是通過集體談判和勞動合同確定的。因此，勞動關系的構成和確認是勞動者能夠享有社會保障權益的前提。

德國的法律體系中存在“類雇員”概念，是介于傳統雇員和自雇者之間的一種特殊勞動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可對平臺工人勞動關系確認的問題進行有效調整。類雇員具有經濟從屬性，但不具有人格從屬性，即類雇員從合同相對方獲得的收入，構成了他的主要經濟來源，沒有融入合同相對方的經營組織，不受其支配與指揮。

與雇員一樣，類雇員也屬于德國強制保險的范疇。德國政府推廣“個人工作賬戶”政策，將工作者的社會權益與雇主脫鉤，而與個人的繳費記錄相關，將一個人不同工作期間累計的社會保障權益記入個人賬戶，將雇主或政府的繳費計入對應的工作賬戶，最大程度降低勞動關系確認對勞動者社保的影響。

在以判例法為基礎的英國，第一起Uber司機案發生在2016年，James Farrar和Yaseen Aslam提起訴訟，主張將Uber認定為雇主，他們認為平臺控制了工作條件的方方面面，包括接單和報酬。此后，二人在2016、2017、2018年三次贏下與Uber的訴訟，此項判決可謂是“一錘定音”，明確了Uber與司機之間的法律關系。

此外，此案將對各類型零工經濟工人（gig economy workers）產生重要影響，尤其是外賣送餐。英國外賣平臺并非沒有發生過法律爭議。早在2017年11月，英國中央仲裁委員會（Central Arbitration Committee，CAC）判定該國主要外賣平臺之一的Deliveroo騎手是自雇者（self-employed contractors）。但隨著英國最高法院對Uber案的法槌落下，外賣平臺法律問題將隨之而起，預計法院將會推翻CAC的裁決，比照Uber司機將外賣騎手認定為工人（worker）。

在我國，由于目前最高法和最高檢還未出臺相關指導案例，在平臺經濟帶來巨大機構經濟效益和數量眾多的勞動崗位的情況下，司法實踐對從業者和平臺之間的認定，存在地區性差異。

根據王科迪、楊文霞在《互聯網平臺從業人員勞動關系認定研究》一文中調查的數據，在中國文書裁判網的法院判例中，有些地區法院認定平臺和從業人員之間存在勞動關系的比例不到50%，最少的天津只有23%；而有些地區法院的認定比例在90%以上。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國認定互聯網平臺與從業人員之間的勞動關系上仍存在很多問題，從業人員在權益受損時很難獲得足夠的保障。

關于平臺工人就業保障，我國也在積極推進解決現存問題。2021年7月16日，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國家發展改革委、交通運輸部等八部門聯合頒布了《關于維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同年12月，北京、上海等地開展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的試點工作。

同新加坡和一些歐洲國家相比，我國目前尚未頒布具有強制執行力的法律條例以用于調整平臺工人與平臺之間的勞動關系。但在中央指導意見的推動下，地方性實施方案也逐漸出臺，保障平臺工人權利的措施逐步得到實施，平臺工人勞動權益保障正在路上。

新加坡式的平臺工人保障制度是否能為我國所用？盲目照搬不可取。我國與新加坡的基本國情存在很大差異。與新加坡相比，我國有著龐大的人口基數和經濟體量，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3年中國就業人口為7.4億人，而新加坡勞動人口約為350萬。

同時，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我國仍然面臨著地區發展不平衡、貧富差距分化等社會問題，且正處于產業升級和經濟轉型的關鍵時期，我國面臨各方面的挑戰。若一味照搬發達國家的社會保障模式，可能會加大平臺企業負擔，對鼓勵企業創新、促進和擴大就業帶來負面影響。

人文關懷可以“拿來”。在新加坡更加全面、完善的平臺工人就業保障體系背后，是其政府對于民眾生活的人文關懷。如何最大程度地貼近人民生活，如果做到對人民群眾生活的切實關懷，亦是新時代我國政府以及各社會成員組織需要加深認識并推進解決的問題。立足本國實際，探索適合中國特色的社會保障之路，這不僅是對平臺工人的承諾，更是對全社會的承諾。在保障平臺工人權益的道路上，我們任重而道遠，但每一步都至關重要。

不斷更新的就業形態，對傳統的勞動保障制度提出了挑戰，我們看到了新加坡模式的與時俱進，也認識到不同國家之間的國情差異。社會保障體系的完善并非一朝一夕，它需要高質量經濟發展支撐與人文關懷精神呵護，更離不開全體社會成員攜手共進。

參考資料

1.2023中國新型靈活就業報告（2023年11月23日）_調查分析報告_人社信息化網

2.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辦公廳關于印發《新就業形態勞動者休息和勞動報酬權益保障指引》《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規則公示指引》《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維護服務指南》的通知_國務院部門文件_中國政府網

3.platform workers act 2024（原文）

4.某某物流運輸有限公司、索某等確認勞動關系糾紛民事二審民事判決書

5.劉某某、深圳市眾普某某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等確認勞動關系糾紛民事一審民事判決書

6.中國的新就業形態和勞動者權益保障（國際勞工組織工作報告｜勞動保障科學研究院課題組）

7.中國共享經濟報告（2023）

8.Labour Protection of Platform Workers in China: Legal Innovations and Emerging Trends

人民智庫｜新就業形態勞動者職業發展狀況調查報告

9.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辦公廳關于印發《新就業形態勞動者休息和勞動報酬權益保障指引》《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規則公示指引》《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維護服務指南》的通知_國務院部門文件_中國政府網 (www.gov.cn)

10.新業態從業人員勞動權益保護2020年度調研報告（一） -北京義聯勞動法援助與研究中心 (yilianlabor.cn)

11.外賣員送餐時猝死，餓了么：與平臺無關，出于人道給2000https://mp.weixin.qq.com/s/CJRChWWLgG-IMFmpJbSKfw

12.又一餓了么騎手猝死！家屬申請工傷遭拒，死后還被倒扣款？https://mp.weixin.qq.com/s/Kc0BBtRBNHrycySNlki_tw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潮，作者：吳祺淇、陳子心，指導老師：白凈，編輯：王一如